东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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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城上的弥赛亚

我赤脚踏过的村庄,不知是几千几万倍这个城池的周长;我演绎又遗忘了的歌谣,亦恐远长过这个蕞尔小国的史册。然而这一切一切的经验,只有在我离世数个世纪以后,只有在我成为人们认证的符号以后,才成为我的传奇阅历;在那之前,我只有一个和无数人共享的名字——行吟歌手。

我是讲故事的,可我自己没有故事,没有,因为行吟歌手不能讲自己的故事,只能衣衫褴褛,除却一把我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开始属于我的琴以外身无长物,在侍应队伍的末尾,看着重重铸铁关卡在我身后次第紧锁,而负责关上它们的穿着厚重铠甲的士兵,没存在感得就像城墙的某块砖石。

再次来到这里,我不禁想起初次到来的情景,礼仪官拖长了通报的声调,和我身后的关门声震作一处悠悠荡荡。我仰起头,不紧不慢地走,任凭宫娥与侍者投来猎奇的目光,议论着又是一个新的来者。没关系,反正我心里清楚,我在他们眼里和之前路过的任何一个行吟歌手别无他二,一样的一文不名,浪迹天涯,阅尽繁华,了无牵挂,这样的我们,甚至不需要一个具体的名姓代号挂上更多头衔。

然而“行吟歌手”不是等闲之辈,不会,从来不会。

我穿过甬道与长廊,终于看到这里的国王。王座上的男人完全是符号化的形象,宝冠权杖披风连腮胡,有一种淡泊了年龄的威仪雄壮。我出于礼节单膝跪下,用拨出最低和弦一般的声音道一声参见吾王。

“你便是那‘行吟歌手’?”

“正是区区在下。”

“来人,赐座——”

“孤命令你,‘行吟歌手’,让我听见你的琴声。”

果然,刚刚的赐座也不算恩宠,而是无法命令自己的马车夫坐在自己后面的程式;既然如此,我也只能令嗓子与七弦琴发出既定曲谱的声音,但对国王而言,足矣。

他会听见他年轻时绝无仅有的反败为胜的战役,他的精骑尽数尽忠,孤家寡人因此地,必须地将鲜血与慷慨写上脸庞。月光如水,铁衣如霜,长剑冰刃,穹庐茫茫;的卢纵身,影落飞燕,千人之军,如入无人。风为谱,血作音,呜咽于君心上鸣。雄狮天降发千钧,溃败虎阵不成敌;斜旗乱辙,弃甲千里。

所以今日才有这坚如磐石冷如生铁的小城孤独地岿然而立。然而啊,国王仅有的子嗣是个盈盈弱质的公主,沉睡在南方的塔楼上。以后谁来保卫这方土地,谁来制造传说,让吾辈为歌?

曲终而余音袅袅,四下里一片静默。侍臣宫娥急待宫娥有所表态,他们也好显出相应的表情。国王却犹如酝酿情绪一般端坐,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开了金口:

“孤问你,‘行吟歌手’,你来兹是为像吾求何物?”

“我只想有个机会,写出为弥赛亚公主的歌。”

宫娥中微有声响。

不用听我就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,就好像我不用听就知道国王的回应——

因为他,无法拒绝。

我又以窃窃私语为背景音乐,赤脚踏上了城堡最南的塔楼的台阶。墙上的火把啊,你们以前可曾照亮过比我更狼狈的身影?我停在最后一扇橡木门后,带我来此的侍臣问我,为何非要来此。

为什么呢?

如果我说我也无法拒绝,你能理解吗?

“因为,”我找了他勉强可以理解的隐喻,“有位先知告诉我这行吟歌手,去作一曲万世流传的‘高城上的弥赛亚’。”

“或许,”侍臣即将开门,“是因为公主存在的合理性,也仅有传说可以解释了吧。”

最后的门开启时也启发了徐徐馨香,我实在不想用重复陈铺的语言描述这绝伦闺阁的模样。或许阁下可以参考侏儒囚禁柳德米拉的魔窟——不过柳德米拉总会等到她的鲁斯兰,而弥赛亚啊弥赛亚,只能空挂着先知曾用过的名字,叫命运摆布生而长眠。

我望向窗外,这是海崖边的贫瘠土地尽最大气力所供养的森林,针叶绵绵,郁郁苍苍。海风拂来,一如海浪翻腾的余音。我倚着窗以一种半立的姿势把住琴,开始我真正的歌唱。

弥赛亚还是沉睡,与流苏锦帷连缀的华账;

弥赛亚沉睡于我身畔,但我没必要一窥她的模样。

这是为你而存在的高城,你父王所筑的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。

没有人能从外面打开这座城门,自然也不会有人打破高城上长眠的弥赛亚的梦乡。

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倾听,我只知道我不由自主地和上了海风拍出的韵律。我听到我的眼泪流下来滴落在杉木的共鸣板上,打乱了我的和弦与琶音。渐渐地,我开始不明白我在歌唱她还是自己,因为我仿佛看见了未成为行吟歌手的我,第一次看见我口耳相授的老师穿过世界而来,如同荷马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留名史册的启蒙老师一般,只留下一把琴,成为我如今存在的倚仗。

当年的我也有过名字吧?还是当年的我也曾长眠,直至琴声讲我唤醒,而有关梦境的记忆又自然而然地渺茫?但我不记得了,因为而今我是“行吟歌手”。

那我会是你的琴声吗,我会唤醒你的长眠吗?

只有树叶与海水的浪涛,是我不能理解的答复。

 

    总感觉有什么变了,虽然最可能的原因是经过新的劳顿奔波的我变了,但这里有一样东西是不会变的——长足沉睡的,弥赛亚。

弥赛亚。

“世子要你到他脚下去。”

本来我是被要求穿得像个高级随从一样站在他旁边的,但我是行吟歌手啊,所以我要么在领头的骆驼旁边,要么就呆在队伍的末端,都是少人的地方,有我所需要的视角。

“你,对这个,地方,”世子对我笑得非常礼貌,“了解多少?”

“比您了解弥赛亚公主的程度,稍微多一点点吧。”

世子长得健美修长,肌肤晒成古铜色,双眸清如琥珀——他们的民族是用瞳色来区分的,贵族的眼睛或为琥珀色或为橄榄绿,而奴隶们,比如我身后的四十个头顶藤框逦迤而行的曼妙美人,都是灰色的眼睛。

“我们,”到达一个根本不大也不见粉饰的圆厅时,世子似乎有点不满意,“我们是在这先做休整吗?”

“您要是看得仔细,会发现那边的阴影里有王的宝座。”

“啊?”世子好像抖了一下,“国王的接待室尚且如此,更何况弥赛亚的闺房——”

门口传来着实既简陋又蹩脚的礼乐,国王从一个对他的身份而言好像太过简陋的门中出现。他的礼服只是一层薄薄的锦缎,映出了下面铠甲的纹路:据说,国王是穿着铠甲睡觉的。这位国王扫了一眼在自己小小圆厅中有些拥挤的求亲队伍:

“就是他?”

“您知道——”

世子说的是异国语言,还好我及时截断,“就是他,我向东南方流浪了数百里,终于在迦南一般的世外桃源,找到了他们的部落。”

四十个奴隶缓缓蹲下来,让世子一一揭开头顶精美藤框的盖。圆厅中原本光线黯淡,可是这四十个筐一打开,就像打开了四十扇面向瑰丽风景的窗,四十种不同的珠玉宝石如同四十坛不同的火苗簇,又如同四十个向你暗送秋波的媚眼——不,若抛开那些特殊的情感,宝石远比一个媚眼有魅力的多。

“向国王说出你的台词吧。”

“我的祖先随摩西出埃及,路途中摩西忽然离开,惶惶的人群为自己铸了那著名的金牛,烹羊宰牛彻夜狂欢。我的祖先无力阻止,又害怕自己也入歧途,所以选择了离开,终于在我们现在生活的土地上,寻到了世外桃源。或许我们避世而居已有千年?我们不知道,因为我们没有文字,也没有先知,我们只能从路过的行吟歌手那里,听到些许语不焉详的世事变迁。我们没有指南针,走不出我们的土地;却因为上帝眷顾,已聚集了数十代不能享尽的财富,您眼前的珠宝,只是其中一部。我们原应献上更多,土地,牛羊,矿山,河流,但是,我觉得这些只配传说中的弥赛亚公主所有,而我此行别无他求,只求抱得美人归。”

“不必为我翻译,求婚之词大抵一致,”国王的右手一直扶着剑柄顶端的铅球,“他只带了这些奴隶来吗?”

“我一路上除了这些人,没有见到他别的随从。”

“去吧,”国王站起来,盯着我,“去为我的弥赛亚弹一曲,你路上必然有新鲜的采风。”

我鞠了一躬,退出圆厅,没走几步,便被一个侍臣叫住,“我是为了传达吾王的旨意,陛下意欲聘你为宫廷乐师,从此你不必流浪四方,而是可是食禄……”

“陛下不会有那么多废话,”我只想立即走向那南方的高塔,“如果陛下希望你带回我的回答,就告诉他,我会如他所愿,在弥赛亚公主阶下且弹且唱,只要我还是个歌手。”

毕竟,这可是弥赛亚啊……

 

我忘了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是何年月,或许那还是我成为“行吟歌手”之前,在亚得里亚海的破碎海岸,有一个神秘而孤独的小国矗立在无人知晓的港湾。它的铜墙铁壁几乎与曾年累积的礁石融为一体,共同承受着雷电与风雨。小国的国王未有扬名也宝刀未老,王后的存在却早已缥缈,人们所知的,唯有城堡南面的高塔上,沉睡的公主芳名唤作弥赛亚。塔楼的尖顶为灿烂的鎏金,在雷雨交加的夜晚,球形的闪电便会放出蓬勃的火花,从屋脊上烟火一般四散倾泻;而那炫目的火光,也会映得弥赛亚的闺房通亮,她的惊世风华,也可以因而窥见。不知有多少人因此选择在狂风骤雨的夜晚出海,徘徊在暗礁潜伏暗流涌动的地带,只是想用生命赌一把,能不能见到弥赛亚。据说这个公主出生的时候吸引了翡冷翠的先知,他们预言说公主并未沉睡,而且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能洞察世界,只要让她居于这个国家最高的房间,听过四方游历的人带来的歌谣,她便知天下事。总有一天,她会被自己的真命天子唤醒,然后同他成就一段传奇。末了,他们为公主起了一个本属于先知的名字——弥赛亚。

我来到这里的时候,早有无数的行吟歌手来了又走,但是我从宫娥的窃窃私语中判断,他们被希望有朝一日回到这里,仿佛是为了完成什么使命。就是抱着这样的准备,在我为弥赛亚公主弹唱了七天七夜,唱尽了我所知道的独一无二的传说,准备重新开始我的流浪的时候,我听到了有关先知预言的不为人知的部分。

那天我在圆厅里向国王鞠躬,向他赠予我的金币鞠躬,弯腰下去时却听他屏退了众人,再抬头时原本不大的圆厅因为没了旁人,竟也显得空旷。

“你应该知道,什么能唱,什么不能。”

是啊,我笑笑。就好像我到来时歌唱你的战功赫赫,却绝口不提那战役发生的原因——你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领主那里掳走了他新婚的娇妻,他为此而讨伐你。你故意做出敌众我寡的样子,其实你身边的精骑早已暗度陈仓,占领了对方的堡垒与封地,才转回来助你一臂之力。那可怜的新娘不出七个月就不明不白地死了,只留下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小公主。

“弥赛亚,旁人以为是上天给我的赏赐,其实是上天给我的惩罚,先知们收到的神谕是,而今你们要做的,就是如此这般散播弥赛亚的传说。待二十年以后,向不知道什么方向走,遇到的第一个没听说过弥赛亚的避世而居的部落,有个未成婚的世子,就是这个小国命里的煞星,他的部落最终会和这个小国两败俱伤。”

“所以,每一个从我这里离开的‘行吟歌手’,都是在我的授意下去往不同的方向,替我寻回那个煞星,让我了结这个诅咒。我指给你的方向,是东南方。”

“陛下,说不定我只是个江湖骗子,带着您的赏赐,觉得自己走得够远了就安顿下来娶妻生子,老死在一个美丽的小镇上?”

“我嘱托了那么多‘行吟歌手’,其中总有骗子,也总有履行承诺之人。不然,难道要我亲自去四方寻找?”

“嗯,那我为那异乡世子编制一个什么样的谎言呢……既然他尚未婚娶,我就诱他来求婚可好?”

“你可自行定夺。”

就算如此吧,可是弥赛亚啊,如果这个诅咒真的这么容易破解,那你岂不是白白沉睡了这么多年?

这个故事里,除了国王以外的人似乎都无辜,可是,在这个故事以外呢?谁知道他们是结下了怎样的孽缘,需要集中在这一处用偌大一个悲剧还偿?

 

我走到塔楼脚下,有人给我两把钥匙,一把是塔楼的大门,一把是楼里的一个小房间——说是我的房间,我已经被钦定为弥赛亚公主的专属宫廷琴师,以后要做的只有为她弹唱。

行吟歌手,我不是行吟歌手吗?

开什么玩笑,既然我知道了这个故事真正的原委,我就当谢这位铁血君主的不杀之恩了。

我换上了不会有碍观瞻的衣服,抱着我的琴爬上塔楼的最高层,还是那些侍女为我开门,想必她们远比这高城上的弥赛亚期盼我的到来。即使我的歌曲每七天就会转一个轮回又怎样,总强过日日夜夜只有欣赏她们公主的脸庞。

“你为什么会被留下来呢?”

“因为,我是最后一个。”

“啊?”侍女又失望又讶异,“就算弥赛亚公主终于有了归宿,国王又为什么不能继续召见行吟歌手呢?”

为什么呢?

我弹唱起来让她们不再多想。

为什么呢?

我的眼神却游离于无风起浪的海面。

为什么呢——

因为——

我看到了我想看的,便对她们最温柔地笑道,“下面这曲子,要闭着眼睛,才最能领略其中之美。”

 

国王突然振臂一挥,长剑出鞘之声有如水声泠泠。

几乎是同时,四十个奴隶齐齐讲脖颈一沉,满筐珠翠金玉哗啦啦倾泻一地的糜烂,她们又将侧面某道藤条一抽,人手现出一把弯刀来,削开藤框的边沿,藤框便展开变作盾牌。四十个妙人刹那化身四十个死士,退步环成两圈,将世子护在中心。

而门中也在这短短数秒内涌入了不知何数的战士,前一排驾着将近一人高的铜盾,上面没有徽章也没有刻意的纹饰,但累月的刀创箭伤早刻画出足以代替战号的符文。盾后伸出的长矛上还有又深又长的血槽,高低叠了三层,向那四十死士严相逼。

如此情景,僵持不下。

语言不通,也没法和谈,最重要的是——谈什么呢?

世子琥珀样的眼睛澄澈如最上等的秋酿,或许事到如今,他还希望着带弥赛亚踏上回家的路途。国王的眼睛如积年的老酒,沉淀下来的杂质现在还积在眼底,但是只要些许动荡,就足以再次被搅动浑浊。

不知对峙了多久,国王头也不转地对门口一个比自己更老成的侍臣道,“叫来‘行吟歌手’——不,弥赛亚的琴师,我需要一个翻译。”

老臣退下却又即刻返来,“我差人去请他了,而我自己来时带回一个更重要的消息——有舰队突然来到我们这里,不是商船,是我从未见过的大批敌军。”

 

领头船只的船头立的是一个矫健青年,碧绿的眼睛,修长的四肢,如狼似豹,英姿飒爽。原本这里的海域是最危险,暗流足以吞没他们所驾驶的舰船,可是他们却是轻车熟路,几乎就在弥赛亚公主的塔楼下逼近海岸。

舰船上的船员皆生长着修长结实的肌肉线条,他们搬出巨大的零件,几乎瞬间就完成了投石机的组装。有另一组人打开黄泥与沥青封的大桶,将油脂与火药混合的砖块裹着干草裹成大捆,蓄势待发。而墙头上的人们也不甘示弱地架起了弓弩,势抵犄角。

“放。”

碧眼青年振臂一呼一呼百应,青天白日的海面腾起巨型圆石,骤降于城头。回应他们的是万箭齐发多如牛毛,一批唱罢即换一批登场地车轮不息。碧眼青年也不回避,直接换了燃料的砖头,又叫了一批火箭发起一阵流星火雨。见城墙上乱了阵脚,碧眼青年下令锚住船舶升上云梯,又有百千矫健少年背负弯刀急急上攀,不想城墙上突然运来数根长及海面粗如肱股的铁链,固定了大大小小的利刃,皆烧得通红,然后,他们便将这铁索抛下去。只在城头荡过一次,便有无数人与残肢砸上礁石,流落大海。碧眼青年见此当机立断,拔出锚头缠于箭上,取来重弓,以一己之力撑满,放弦,锚头正好卡进了铁链里!他的部下也纷纷效仿,每个船头都抛出数道连着锚的铁索与数道铁链相纠,形成一片铁索连舟,又是僵持不下互相掣肘。

 

 

“你为什么要我来这儿?”

“你为什么要来我这儿?”

国王的眼睛与世子对视的刹那似乎起了风波,然而这位历经杀伐之人终于还是端稳了姿态。铜墙为他所开,对面的藤幕也退出一条道路。两人终于照面的时候,脸上居然有真诚的微笑。

“我们也该问问弥赛亚的意思。”

相接的短兵暂时收敛,两人在前面走时甩开这些人好一大段。他们出门以后先是踏上了城墙,仿佛在向这个世界炫耀他们的把手言欢。墙头的攀援的船头的士兵如遭天谴一般放下武器,一秒钟前他们的付出好像有了意义,即他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。负责为这个世界制造喧闹的重责再次回到海风与浪涛身上,粘血的泡沫很快稀释得白如细碎的珍珠,继续拍碎在礁石上,再慢慢退回深海。

跟随他们的队伍被留在一道女墙外,墙内的宫城居然安详如他们沉睡的公主,只是偶尔有宫娥侍臣过往。国王在塔楼上呆了不久,下来时端了两杯酒,于是两人席地而坐,对着酒杯一时无言。这是一种古老的将结果交付命运裁决的方式,反正有了这无数死伤这两个部落也无法把酒言欢,所以这里有一杯是佳酿有一杯是鸩酒,看你能不能拿起正确的那杯。

国王示意世子先选。

世子把目光从酒杯上挪向国王,静默的脸上流出一丝嘲讽。就算我选了美酒又如何,为了一个女子而让部落元气大伤,我回去之后也只能举贤禅让;就算我继承了大统,我又如何向弥赛亚解释她的背景故事?

世子拈起来一个杯子举到唇边,琥珀一般的眼却悄悄关注着国王。见国王正要拿另一个,他居然就把另一个也端起来,然后用一种优雅到极致的动作巧妙地讲两杯液体折到一起,再将一杯举给国王。

“我原以为,”国王居然笑了,“这是无人知晓的阴谋,却没想到,这就是个笑话。”

数分钟后,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沉郁的丧钟,那声浪的穿透力似乎足以越洋远行,向这个世界昭示这个国家的没落。城中的人们停下了工作与脚步开始默哀,然而墙头与海岸边的士兵,才刚刚被暂停了的士兵,又开始了他们的挣扎与杀伐。

 

再小的森林对于不识路途的人们也是无限大,我低着头骑着马,紧紧护着怀中的弥赛亚。宽敞的灰色斗篷罩住了我们的身形,而这普通的马也是灰色,在森林的阴影掩护下,根本没有人会想到,我们来自何方,出自何处。

所以我吸够了一腔森林的气息后,便在一处水源暂歇。虽然我是流浪之人,无畏风餐露宿,但是仅仅依托一根麻绳,就背着一个人降下城墙,还是摩肿了我的手掌。我铺开披风,扶弥赛亚安顿其上,讲琴置于她身畔,然后灌满水袋,最后才把双手浸入水中,享受那难得的清凉。

当我到达那个部落的时候,我发现那个部落一定就是和弥撒亚注定有一段孽缘的男子的所在。当我走到村口水井边时,村里走出来一个有着碧绿眼睛的青年,提着两个好大的水罐,行动矫健而轻盈。

他向我行礼,为我打上来甘泉。

“我们世子出生的时候,有个先知路过这里,他说,世子过了他的三十岁生日之后,来到这里的第一个行吟歌手会为我们世子带来上帝赐予他的礼物。”

不论是幸福,还是灾难,他都会接受。

这是软弱,还是坦然。

我向世子转述了国王的谎言。世子与当下唤来了所有奴隶,让他们去通知民众与长老,快取出多年以来为他积攒的聘礼,他要去求娶那高城上的弥赛亚。那绿眼睛的青年看到这些,似乎比他还高兴,直到我把他拉到一边,告诉了他事实。

“然而,我们必须接受——唔,只是不能让长老知道,他们会以为你是江湖骗子。”

“您就不怀疑?”

“先知可没有说会有骗子,而你又能弹会唱背着琴四方流浪,本来就是个行吟歌手——没关系,我会提醒他,然后做好准备。”

然而对所有人,一切都意想不到。就好比对国王而言,其实他走进弥赛亚的房间时已经对自己的命运坦然,但是当他看到地上被打晕的侍女时,想必还是乱了阵脚;

就好比对那双眸澄绿的青年而言,他带来军队时就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,但是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内部藏有自我毁灭的机关,而这海岸一下其实是巨大的漩涡。当丧钟鸣泣的时候,人们便会自发打开机关随漩涡沉入海底,这只舰队也难以生还。

就好比对于我,当我掀开弥赛亚的床帷时——

我突然发现树后有个背着弓箭的小男孩在探头探脑,不禁对他笑了笑。他这便从树后走出来,“您,是个‘行吟歌手’。”

“啊,”我将双手在衣摆胡乱擦干,“想不想听我唱歌?”

他激动得红着脸拼命点头,“想想想!我一直就想当个行吟歌手,四处传唱那些神奇的故事……”

“那么,记住了,”我拨了两个和弦试试音,“这是你学习的第一首歌谣。每个行吟歌手都要有自己独有的故事,而这便是你的那首。我将它作为礼物,送给你。”

“这首歌,叫什么呢?”

“《高城上的弥赛亚》。”

这歌谣的旋律来源于我在那个部落里听到的民歌,我改编了一些部分,好使它听上去更像歌谣而不是呼唤。我放声歌唱,穿林而过的风声打着自由节拍,路过的小男孩听得如痴如醉,他可能是看到了他脑海中能想到的一切时间与空间下的景观,却出于一种不可思议的原因同时出现。

而弥赛亚,现在在我身侧的弥赛亚——

她的金发柔软细密卷曲延长,她的肌理光滑没有一丝纹路,珊瑚粉描画出她的嘴唇。她的眼睛是真正的宝石镶嵌,睫毛是金丝点缀,在微风中微微颤抖,栩栩如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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